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一句回答》
文 | 财经作家陈润
弹指一挥间，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已走过40年风雨历程，40年斗转星移，40年繁星满天。2018年12月18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上，作为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美的集团创始人何享健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
何享健讷于言而敏于行，很少公开讲话，但依然感慨万千道：
美的能有今天，要感恩国家的繁荣富强，感恩中国共产党与时俱进的正确领导。美的是改革开放的亲历者、见证者和参与者，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美的。回顾企业发展历史，作为第一批以改革开放为契机发展壮大的企业舵手，荣获这一称号是国家对我及企业的认可。未来，美的集团将继续传承自创业以来始终坚守的变革精神，坚定不移地推动科技转型，向全球科技集团持续迈进。
从上世纪60年代末生产塑料瓶盖的小作坊起步，到80年代进军家电，90年代规模化、相关多元化扩张，21世纪初开启全球化道路。可以说，美的是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诞生，在风雷激荡的改革开放大潮中发展，在高歌猛进的新世纪飞跃。50年来，美的成长史与中国改革开放史、社会发展史、全球科技进步史一脉相承，这是一部勇敢追求理想而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奋斗史，一部推动行业进步而开拓进取、与时俱进的开放史，一部追求美好生活而艰苦奋斗、变革创新的创业史。
在中国家电行业甚至整个商业界，何享健一直以低调务实著称，长期避身于光鲜亮丽的镁光灯之外埋头发展企业。他谨慎几近保守，专注白电不越边界，却又大胆豪爽，授权、分权尺度大得惊人；他潇洒自由，在业界以“不带手机的老板”著称，悠闲享受高尔夫与红酒的乐趣，每年却会花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国内外“走市场”；他威猛果敢，急躁暴烈，发起脾气会拍桌子骂人，却又隐忍谦和，虚心好学，像小学生一样向美国、日本、韩国、台湾同行取经，苦心修行。
何享健的人生命运与美的成长历程印证一个观点，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每个人感同身受的体会：一个人相信国家的强大，并顺应时代潮流，勇于担当，勤奋务实，就能创造非同凡响的成就，拥有值得尊敬的地位。同样：一个人要在困顿迷茫中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在失望沮丧中保持赤诚之心；在逆境困难中坚守诚信；在春风得意时反省自律；在飞黄腾达后仍然低调务实，并且始终以志存高远的理想追求去做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时代造就英雄，英雄也成就时代。
改革开放拓荒者的探索与奋
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也是美的成立50周年。
1968年5月2日，在广东顺德，何享健把23位居民组织起来，共同集资5000元创办“北滘街办塑料生产组”，以“生产自救”的名义播下一粒追求美好生活的种子。此时正处在“文革十年动乱”初期，社会、经济大环境变得越来越严峻复杂，何享健的商业活动已经是胆大包天的冒险，在政策夹缝中求生存的艰辛可想而知。
“真是很艰难，坐火车没地方坐，就站在厕所边。连开水都没有。晚上睡在火车站过夜，对付一晚上，早餐就吃白糖、红茶。”何享健曾回忆，“那个时候非常非常艰难，一年三四个月都出差。每次出差都背两大包，一包背塑料瓶盖和安全阀样品，另一包背二三十斤白糖。顺德盛产白糖，出差送几斤给朋友，自己早餐也要用。”
此后12年间，这家小作坊一直在探索中寻找出路。1973年，小瓶盖被药用玻璃瓶（管）、皮球等产品取代；1975年12月6日，“北滘街办塑料生产组”变更为“顺德县北滘公社塑料金属制品厂”，半年后又换成“顺德县北滘公社汽车配件厂”，生产汽车挂车刹车阀，兼营汽车橡胶配件。1979到1980年间，经常停电成为各地普遍现象，何享健抓住机会生产发电机。直到此时，何享健与“家电”二字仍然没有半点联系。
顺德是著名的侨乡，1970年代末，港澳同胞回故乡探亲带家电已成时尚，外商投资的合资企业大部分也选择家电行业。何享健派工人买回100套零件，组装生产金属电风扇，1980年11月，再次更名后的“顺德县北滘公社电器厂”生产出第一台40厘米台扇，命名为“明珠”牌。一年后，企业又变为“顺德县美的风扇厂”，何享健担任厂长，员工251人，年产风扇13167台，总产值328.4万元，利润41.8万元，经营状况发生根本转变。
在此期间的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中国的新时代，改革开放让这个国家迎来万象更新的春天。作为时代变革的亲历者，何享健回顾说：“虽然美的是从1968年开始创业的，但前10年只算是小孩子，搞不出什么名堂。美的真正发展起步，还是得靠改革开放。”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顺德人将当地产业特色形象概括为“摇头摆尾”，“摇头”是电风扇，“摆尾”是塘鱼。容桂和北滘的风扇厂如雨后春笋，北滘更是被称作“风扇城”，裕华、南方等风扇厂闻名全国。1984年，美的研制出全塑风扇，投入市场后一炮打响，并在此后两年的风扇大战中脱颖而出。这一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何享健前往日本考察，参观了几家著名的家电企业，他非常重视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学习日本生产技术与管理方法，同时，“看到外边很多新产品，新设备，就想到市场缺什么，我们能不能干，用什么方法干。”
日本之行有一个重要收获，就是何享健发现新机遇：“我出国看到家家户户有空调，这是未来的一个需求。中国经济在发展，老百姓生活好起来之后，空调市场肯定很大。我就决心搞空调。”1985年4月8日，美的成立空调设备厂，但直到1987年仍无起色，每月产量长期在200台左右徘徊，期间公司数次因资金短缺陷入困境。即便如此，他仍然在北滘镇工业大道东区拿地481亩，几年内又在西区为二期拿地114亩，投资兴建美的工业城。1992年11月29日，美的工业城举办开业庆典活动，盛况空前。
美的工业城不仅为何享健发展空调事业奠定基础，而且吸引全国各地大批人才加入美的。美的董事长方洪波1992年加入美的，他后来回忆：“顺德热火朝天，我很年轻，一下子被吸引了，产生了冲动。美的工业城初具规模，很漂亮。”这一年，黄健、蔡其武、袁利群加入美的，紧随其后，朱凤涛、栗建伟、黄晓明与赫恒乐等核心高管后来陆续入职。这些职业经理人将智慧、激情、经验和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企业，同舟共济，艰苦奋斗，在不同时期影响美的发展轨迹。何享健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花费大量心力亲自培养历练这批年富力强的职业经理人。
何享健说：
从1980年做家电到现在，我的观点一直是，每个时期每个阶段，我的职业经理人是最优秀、最能干的。我要求部下，你不要整天想自己把事情做好，而要想怎么把要干的事情找人去干，找谁干，怎么给他创造好的环境。当然，你要有办法控制得住，不能乱干。
乡镇企业先行者的变革与创
1992年，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开启“改革开放的又一个春天”，顺德率先进行综合配套改革，其核心内容就是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在“靓女先嫁”的政策支持下，比美的规模大、牌子响的企业都在观望推辞，何享健热情积极，主动找政府领导要求试点，终于争取到顺德唯一的股份制试点名额。这一年，美的销售收入已经超过7亿元，可何享健对股份制改造理解得并不深，也不太懂股票，但他敏锐意识到“一个企业的进步、规范需要股份制改造这种代表未来方向的手段”，他不无自得地说：“我这个人看问题一直比较超前，什么事都要看得远一点。”
作为中国第一家完成股份制改造的乡镇企业，捷足先登的美的第二年又成为中国第一家上市的乡镇企业。1993年11月12日，代码为“0527”的“粤美的A”在深交所上市，开盘价18元，收盘价19.85元，当年以每股收益1.36元排名深交所第一。20年后，美的集团整体上市，仍然是何享健“代表未来方向的手段”的思想延续。
登陆深交所之后，媒体开始将镜头和笔锋对准这位深藏于南粤小镇的大器晚成者，但批评多过鼓励，有评论形容：美的上市为“一架三轮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从后来的状况来看，这并非尖刻嘲讽，更像善意提醒。
“1993年上市以后到1996年这几年非常痛苦，非常辛苦，企业在发展遇到最艰难的时候。”回忆起那段困顿时期，何享健依然心情沉重。1994年，美的主营业务增长60%，1995年，最高可达20多万元的“年薪制”让职业经理人热情高涨，但危机悄然而至。1996年，美的空调从行业前三下滑到第七位；1997年，美的销售收入在上年突破25亿元之后大幅跌落到20亿元左右，经营性利润全靠一些投资收益。内外交困之际，“美的因效益不佳将被科龙收购”的传闻在顺德闹得满城风雨，何享健后来证实：“当时政府为搭建顺德家电航母，有意让美的、科龙和华宝三家企业合并，并有意让我出任总经理。”他对“拉郎配”很不赞成，坚持不让自己和美的参与。
何享健决心大刀阔斧的推行事业部制，开大会时反对声不绝于耳，他快步冲上讲台，抢过话筒斩钉截铁的说：“美的只有搞事业部才有出路，事业部是美的必须要走的一条道路。”台下顿时鸦雀无声。1997年，当何享健提出以“事业部制”治愈“大企业病”：“美的只有搞事业部才有出路，事业部是美的必须要走的一条道路。”
1998年，美的制订出长达70多页的《分权手册》，这是一部清晰划分职业经理人权利和责任边界的“基本法”。事业部高度自治，总经理可自行组阁，但经营业绩不达标整个团队要集体引咎辞职。事业部制刚推行时，有位事业部总经理拿着一张几千万元的项目审批单跑去找何享健请示，结果遭到冷遇：“这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你自己拿主意。”
何享健很早就成为“全中国最潇洒的老板”。他从不带手机，每天准时下班回家，绝不在办公室多待半分钟；除了周六、日，周一至周五他总有一两天在高尔夫球场，以保持平均八十杆的水平。何享健能悠闲自得的做“甩手掌柜”，得益于大胆放权。
实行事业部制以后，美的迎来高速发展期，2000年销售收入达到105亿元，仅用四年就完成从30亿元到100亿元的跨越。为了进一步完善权责利机制，建立合理的激励制度，何享健密切关注MBO（管理层收购）。2000年，有专家到美的讲授产权改革理论，何享健问：“像我们这样的上市公司可不可以MBO杠杆收购？”专家回答：“现在政策没有说让，也没有说不让。”他听后果断说道：“既然上面没说不让，那么我们就可以干。”第二年，美的成为我国第一家完成MBO的上市公司，何享健由此被业界称为“中国MBO教父”。
今天来看，在推动美的成为现代企业的过程中，股改上市、MBO以及后来的股权分置改革、整体上市，每件事情都非常重要，少了其中任何一步，都不会有美的的今天。正因如此，多年以后，作为改革开放40周年“改革先锋”，何享健的获选理由是“乡镇企业改组上市的先行者”，这是国家对于何享健以及美的股改上市以来系列资本探索的充分肯定，也是对当年那一代千千万万乡镇企业家的鼓励。
全球企业领导者的进退与舍
一个企业领导者是否伟大，最重要的考验就是他能否选择一个优秀的接班人。长期研究并关注美的发展的管理学专家陈春花曾表示：从2001年开始，美的在制度完善、治理结构设计、授权与激励体系建设、职业经理人团队打造、事业部制有序推进等方面花了很多工夫，何享健从那时起就开始为交接班铺垫。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WTO以后，全球家电巨头蜂拥进入中国市场，行业竞争日趋激烈。尤其是2004年以后，家电行业进入“并购时代”，TCL并购汤姆逊、海信入主科龙、长虹控股美菱、海尔拿下三洋的并购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美的通过对华凌、荣事达、小天鹅的系列并购完成空冰洗产业整合，何享健的“白电王国”版图继续扩大，其中2008年收购小天鹅的过程尤其惊心动魄。
2008年2月28日，美的电器宣布以16.8亿元受让无锡国联手中24.01%的小天鹅股权，虽然24.01%的股权估值15-18亿元在当时并不算高，但是比起早前转手价的3.5亿元已暴涨四五倍，方洪波从江苏无锡打电话向远在佛山的何享健请示，答复只有两个字：“你定！”美的并购小天鹅尘埃落定。
2009年8月26日，何享健将美的电器董事局主席职位交给方洪波，他本人只担任美的集团董事局主席。2010年10月29日，高达128米的美的新总部大楼正式启用，在当天的庆典上，何享健高声宣布：“2015年实现销售收入2000亿元，力争进入世界500强。”2010年，美的年营业收入跨越千亿。
然而，何享健很快就冷静下来。2011年春节过后，“减速”成为新主题，规模增长不再纳入事业部绩效考核，注重“增长数量”改为“增长质量”，60亿元的扩张计划暂停。这才是何享健的一贯风格，他有一句名言：“宁可走慢一步，不能走错半步”。2011年上半年美的电器还保持40%的高增长，但“减速”之后，下半年就降到个位数，此后一年间裁员达32200人，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何享健不为所动：“转型不是说我们碰到危机，未雨绸缪胜于亡羊补牢。”
2012年8月25日，何享健宣布退休，方洪波出任美的集团董事长，美的成为中国第一家千亿级别的没有“父传子”的民营企业。何享健说：“我全身心退出来，这样职业经理人可以放开手脚去经营美的。”与此同时，何享健计划拿出个人3%的持股转让给50多位职业经理人，相当于总值16.5亿元的分红。提及此事，何享健说：“很多老板做不到！我是真金白银拿十多个亿出来，分给50个人！”
七个月之后，2013年3月的最后一天，美的集团宣布整体上市，A股最大白电上市公司将由此诞生。从某种意义来说，整体上市仍然是何享健退休计划的延续与推进：大股东参与决策，但受到战略投资股东、职业经理人制衡，由此实现股东层、董事会、经营层“三权分立”，从而保证公司决策的科学性，最终实现公司利益最大化。
正如方洪波所说：“世界上也许没有永远的公司，但美的想走得更远。科技、用户、全球化，是美的迎接下一个繁茂时代的关键所在。”过去几年中，美的通过大规模并购日本东芝白电、德国库卡、意大利中央空调企业Clivet、以色列高创等公司，从一家传统的家电巨头迈向全球领先的消费电器、暖通空调、机器人及工业自动化系统、智能供应链的科技集团。
2016年，美的成为唯一一家进入《财富》世界500强的中国家电企业。进入2018年，美的市值一度突破4000亿元，在中国A股3400多家上市公司中格外耀眼。在10月的美的50周年纪念大会上，何享健希望美的营收、股票市值双双超过5000亿元。
虽然何享健从美的集团隐退，但他依然关心家族事业的发展，整个美的控股商业版图越来越大。2018年10月11日，美的置业集团登陆港交所，这是何享健家族在国内收获的第六家上市公司。
自2012年退休以后，何享健将更多精力投身于慈善事业。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热心于公益事业，但经营美的耗费他大量时间和精力，直到2013年12月，“何享健慈善基金会”才正式注册成立，后来在他的坚持下更名为“和的慈善基金会”。2017年7月25日，何享健在顺德宣布，捐出1亿股美的集团股票和20亿元现金（总价值超过60亿元），成为2018年胡润慈善榜的“中国首善”。何享健说：“从一个企业家的角度，做一些有利于社会、有利于民生的实实在在的事情”。
看得出来，在过去6年中，何享健希望将慈善公益从个人的道德完善转变成促进社会发展的力量。就如同在过去50年中，他在创办、发展美的过程中，与成千上万个艰苦奋斗、变革创新、与时俱进的企业家一起，成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作者简介：
陈润：财经作家，企业史研究专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之声特约评论员，中央电视台证券资讯频道特约评论员。研究领域包括企业史、商业模式、企业文化、公司治理等。主要作品有：“全球商业史系列”（四卷本）《雷军传：站在风口上》（已出版日文、韩文、阿拉伯语、越南语、繁体字台湾版）《超预期：小米的产品设计及营销方法》（已出版日文版）《赚钱是一种信仰》（已出版繁体字版，台湾发行）。另有两部重量级企业史作品将于2019年春天上市，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