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港片市场回暖的一年。
风格生猛的《智齿》，
票房爆款的《怒火·重案》，
诉尽底层悲苦的《浊水漂流》，
每一部都力道十足。
如今又杀出一部，看点不少——
2020年唯一一部在中国香港本土拍摄的电影。
集结了林家栋、太保、白只、袁富华、钱小豪等一众影帝、准影帝。
一举拿下去年金马奖的7项提名。
主演林家栋更是零片酬出演。
而被提及最多的，是它的“港味”。
他讲述小人物的浮沉与宿命，
讲述男人间的情义与浪漫，
也讲述一个残喘的江湖——
《手卷烟》
影片的主角关超，曾是一名华籍英兵。
97年驻港英军撤离，华籍英兵同告解散。
当时，英政府只向官阶较高者提供居英权。
余下一千五百名华籍英兵只得留港，
迎接他们的，最直接的便是中年失业的窘境。
关超就是其中一个。
曾经的他，
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人人喊他一声阿sir。
无限风光。
时间跳转至2019，
一脸的疲态，
高利贷的催缴信，
晦暗的走廊，
向我们交代了关超生活的窘迫。
如今的他，是个靠着在黑道生意里赚差价的中间商。
他不是没想过好好生活。
当年那帮兄弟里，数他乐观。
个个都迷茫，只有他吞吐着烟雾，看着远方自语：
“重新出发。”
数他理想远大。
别人要么忙着寻找安稳的铁饭碗，要么颓废厌世、一蹶不振，
他却说：
“还是赚钱实际一点。”
但赚钱，却没有那么容易。
新旧交替的浪潮下，
不乏能识时务，然后迅速做出反应的人，
他们早早算准风向，乘风而起，吸上了更为方便时髦的的成品香烟。
而关超，却还执着地握着过时的手卷烟。
包裹着烟丝的烟纸卷起，唾液打湿，再两头搓捻。
耗时费力，还容易因为烟丝受潮而难以点燃。
寒碜，不合时宜，
却也有它独特的味道。
唯一还愿与他分食手卷烟的兄弟，
在97年跟着他合伙炒股，
却被一场金融风暴卷走一切，
最终不堪巨债，跳楼自杀。
背负着巨额债务的关超，也同时背上了害死好友的恶名。
当年的军中老友也因此反目的反目，疏远的疏远。
走上这条路，他有错，但没得选。
酒桌上端茶倒水，点头哈腰，看人脸色。
一句话说错，小命难保。
一场生意谈妥，关超急于拿佣金还债。
黑老大泰哥皮笑肉不笑地一句：“现在给你？”关超一愣。
见对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
他也僵硬地扯起嘴角赔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急、不急”。
硬是把愤怒生吞下去。
这种憋屈，有无发泄的出口？
你看他对重庆大厦里南亚人的态度。
别人东西掉了，怕他踩到，只是冲他喊了一句“别动”，
他火气就上来了：“你命令我啊？”
戾气、怒火顷刻爆发。
南亚人也不甘示弱，双方对骂，火力全开。
眼看就要动手，关超一句：“怎么称呼？”
南亚人却突然示弱，终止了这场干戈。
示弱的原因，在于身份。
简短一场戏，两人的社会地位一目了然。
落魄的华籍英兵，是边缘人。
外来务工的南亚裔，就是边缘人中的下等人。
关超将在黑道大佬那里受的气，撒在了比自己更底层的人身上。
然而这种阶级的壁垒，随着一名闯入者的出现，被打破了。
文尼，一名南亚裔青年。
第一次出场时，电视里正播报着新闻：
本地发生重大劫案，这已是一年中发生的第六起同类型劫案。
主持人播报完还不忘补充一句：
“其中最轰动的，是去年发生的珠宝劫案。
六名持铁锤的南亚裔匪徒，劫走总值5400万元的珠宝。”
“南亚裔匪徒”几个字，被反复提起，在文尼听来格外刺耳。
“人们看到这些新闻只会小瞧我们。”文尼小声嘀咕。
表哥已经见怪不怪：“他们何时试着了解我们？”
野蛮、凶残，已经成为了南亚裔人撕不去的标签。
文尼的弟弟文素，
在学校也时常遭遇歧视。
老师勒令其退学，原因是他时常与同学发生摩擦，大家都怕他。
而文素不过是想融入他们。
“只要有钱，就没有人可以小看我们。”
于是走偏门，似乎成为他们打破偏见的唯一出路。
可笑也可悲。
为了供弟弟读书，也为了不被“小看”，文尼跟着表哥做起白粉勾当。
一次，表哥吞了泰哥一大笔货，遭全城追杀。
牵连其中的文尼在逃亡时，情急之下恰巧躲进素不相识的关超家里。
泰哥的手下上门搜索。
眼看文尼的藏身之处快要暴露时，
另一房间里传出动静，将他们引过去——
是关超家里养的龟，从盒子里翻出去，掉在地上。
龟，救了文尼一命。
这只龟不是普通龟。
是关超最近一单走私生意里捡漏得来的金钱龟。
市价几十万一只。
身上的米字纹路，代表着好兆头。
是有钱人的玩物。
金钱龟，是贯穿全片的隐喻。
在有钱人手里，它是价值不菲、彰显地位的吉祥物；
放在阴暗逼仄的房间里，它活得还不如最寻常的宠物。
被囚困在一个小小的破盒子里，努力寻找一条活路。
它是关超，是文尼，
是千万底层民众的投影——
虽身处繁华光鲜的大都市香港，
这光鲜却从未属于他们。
在生活的泥沼里摸爬滚打才是他们的常态。
不能选择，无法重来。
如果说，金钱龟是一种绝望的隐喻，
那手卷烟，则是让我们看到一丝光明的意象。
一开始，文尼的突然闯入，虽然给关超招致了极大风险，但另一方面，负债累累的关超也看到了“商机”——
收留文尼可以，条件是付他100万。
为了保命，文尼只能答应。
之后的故事，我们大概可以猜到。
在相处过程中，相似的境遇渐渐让两个无根的人越走越近……
对于导演陈健朗而言，手卷烟代表着一种情义。
现代人生活急促，常食成烟；
而慢下来卷烟的时刻，就像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建立，需要时间，也需要用心。
从独自抽烟，到一个递烟一个拒绝，再到两人一起吞云吐雾，
直到最后，原本不碰手卷烟的那个，第一次生涩地为另一个卷起了烟。
抽烟方式的改变，是两个人内心交集的外化。
走味的手卷烟，将两个被社会遗弃、被逼上绝路的人的命运，紧密地连结起来。
除了关超与文尼，
影片也刻画了一组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群像——
放高利贷的信佛。
持枪杀戮的，手上戴着菩提念珠。
冷血开除南亚裔孩子的女教师，伪善地呵斥拧耳朵的家长滥用暴力。
本该凭江湖义气行事的帮派头子，贪生怕死，拿小弟挡枪。
原打算为兄弟报仇的黑道大哥，见钱眼开，与仇家结盟。
追金逐利的时代，人人会用“体面”包装自己，
江湖不再，
“情与义，值千金”也成为过去式。
结尾一场拳拳到肉的打斗，略显中二与疯癫。
其实它就如同《浊水漂流》结局的熊熊大火，
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腔底层的怒火。
黑道题材、兄弟情谊的包裹之下，内核依旧是小人物的帮扶与呐喊。
都说《手卷烟》港味十足。
港味究竟是什么？
具体到实物，是充斥烟火气的一食一汤。
《食神》中，鸡姐递到斯蒂芬周面前那碗色泽鲜明的叉烧饭；
《英雄本色》中，小马哥路边摊上贪食的那一口嫩滑的肠粉。
是充满市井味的一街一巷。
《新不了情》中，人流如潮、灯火通明的庙街；
《省港旗兵》里，充斥各种三教九流、底层乱象的九龙城寨。
是抑扬顿挫的一词一句。
《旺角卡门》中，乌蝇那句被制成表情包广泛传播的“食屎啦你”；
《春光乍泄》中，何宝荣那句有恃无恐的“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落实到故事。
讲小人物的拼搏与乐观，也绕不开白与黑，警与匪。
说不清道不明的港味，源于这些深入人心的港式文化。
而到了《手卷烟》这里，
港味是走味的手卷烟，
是庙街与重庆大厦，
是不谈一，不谈三，谈“义”，
不谈风，不谈雨，谈“雷”，
是仍有人在坚守的江湖义气。
也许影片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足，剧本不够新颖，隐喻不够高明，技法不够娴熟。
但令人欣慰的是，
我们看到在那片混沌的颓丧与破败之中，
依然长出了血肉。
